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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的月亮与悼亡诗: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时间?丨周末读诗
近千年前,苏轼曾在黄州城的赤壁怀古,遥想三国时期的“千古风流人物”,无限感慨中,挥笔写就流传百世的名篇。如今我们回看历史,苏轼也成了他自己口中所说的“千古风流人物”,且被喜爱的程度丝毫不曾因漫长时间的流逝而减弱,反而日益得到更多人的青睐与推崇。9月1日在故宫开展的“苏轼主题书画特展”,让这位诗书画全才再次成为文化热点,正如他在世时一直是北宋文坛的焦点。
本次特展规模可观,分四部分:“胜事传说夸朋友”、“苏子作诗如见画”、“我书意造本无法”、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。从题目可以得知,本次展览有意涵盖苏轼的诗画、书法、交友、生活等各方面,让观众相对全面地了解苏轼。而另一条可以进入苏轼精神核心的途径,自然是品读其诗词,用开放、敏感的姿态经验其留存在文字中的情感与思绪。
本期周末读诗,我们与你分享苏轼的两首名篇,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和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,看苏轼对亲情和思念之情的极致演绎。
撰文 | 三书
《治平帖》卷首苏轼像
1
看见日常的奇迹
2
今夕是何年?
3
作者已死
以上的讨论,或许并非苏轼当时的本意。“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”这几句明显是他对月饮酒时的即兴发问,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那样的直觉,因为即兴本身很可能来自深邃的潜意识。
无论如何,作者已死。就算作者还在世,文本一旦写成,便获得了其独立的生命。文本自身构成一个世界,向我们敞开众多的门。不管作者怎么想,前人怎么阐释,文本始终等待现在的人进入,也期待我们赋予它新的生命和意义。
作为今人,我们阅读古典,不为恋旧,更无需复古,古诗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僵尸。古典想要活在我们身上,需要听见心跳和呼吸,期待新的眼泪和意义。
对明月的痴望,对时间之谜的遐想,发酵于美酒的迷醉与芬芳,使诗人体验到一种轻盈的飞翔,于是有了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”。
飞了一会儿,词的下片,还是回到人间。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,这几句是纯人间的视角,以月的圆缺观照人的离合。下片是怀念弟弟子由的诗,是有感而发的方便说法,达者苏轼并非不懂月亮的本质是“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”(《赤壁赋》)。
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最后这两句,差不多已成为我们的口头禅。若真能从心里感觉到千里共明月,便能感悟人与人之间没有分别,也就会被这两句诗深深感动。
众所周知,苏轼与其弟苏辙感情很深。二人相差两岁,自幼一起读书,长大一起游历,一起进京考科举,又一起中了进士。而后二人各在仕途漂泊转徙,聚少离多,然感情上从未疏远,死后同葬一处。他们身为兄弟,平生互赠诗词,互称“师友”。如此善缘,着实令人艳羡。
苏轼此夜在密州赏月,想的也是子由。有趣的是,《水调歌头》流传之后,却将子由撇在一边,而成为中秋望月怀人的经典。特别对于现代人,兄弟情谊很少表白得如此缠绵,而“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”,以及“千里共婵娟”,这样的文字在气质上也未免过于女性的柔美,而少了男子的阳刚。
冥想也好,漫兴也行,怀人也罢,都是这首词向我们敞开的门。不论从哪道门进去,在想象力的感召下,我们都会遇见一个别有洞天。
4
要过多久才能写一首悼亡诗?
苏轼在结发妻子王弗死后十年,因为梦中相见,才为她写出了一首悼亡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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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
“荏苒冬春谢,寒暑忽流易。之子归穷泉,重壤永幽隔。私怀谁克从,淹留亦何益。僶俛恭朝命,回心反初役。望庐思其人,入室想所历。帏屏无髣髴,翰墨有馀迹。流芳未及歇,遗挂犹在壁。”
对于最爱的人,我们往往不知怎么表白,任何赞美说出来反而变成限制,听起来也似乎不够真诚了。而失去至爱之痛,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。潘岳的悼亡诗,说了很多话,在今天听起来像套话,没有多少新意,也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麻木。或许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多,才冲淡了“真”。或许因为情还不够深,话才能说那么多。也或许,作者与读者、古人与今人之间的隔阂,只是个诗歌表达方式和审美的差异。
同样备受推崇的,还有唐代元稹的《遣悲怀三首》,同样是悼念亡妻。试读第三首:
“闲坐悲君亦自悲,百年都是几多时。邓攸无子寻知命,潘岳悼亡犹费词。同穴窅冥何所望,他生缘会更难期。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”
与潘诗相比,此诗没有“费词”,也不做铺垫渲染,一句一句砍在心上。疑点首先起于元诗的写作时间,较为可信的是写于其妻韦丛下葬的当天。而元稹则因新任监察御史分务外地无法脱身,本人并未到场。三首悲怀虽抒发得真切,爱是不是就像他说的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呢?从元稹的情史来看,答案是否定的。情多,但并不深,故能轻易表达出来。对于中唐两大诗人元稹和白居易,苏轼的评价是“元轻白俗”,然也。
再来看苏轼的悼亡诗(词):不俗套,不费词,更不咬牙切齿。语气愈平静,读之愈觉沉痛。题为“记梦”,并不从梦写起。因为这个梦,他才从忍了十年的失语中惊醒。
醒时最强烈的心情是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。根据诗义推测,这应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梦见亡妻。并非不想,想不一定就能梦见。往往越想梦见,越是不能梦见。而此人却会在某个时候,不期而遇地在梦里出现。这样的梦,使人醒后久久伫思,心里感到惊奇,怅然若失。
不思量,自难忘。无需想起,从未忘记。亡者虽逝,却无所不在,仿佛化为空气,仿佛已成为他自己。难忘,却无处话凄凉,一转而悲。“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”,再一转,又是多少轮回。
下片写梦。夜来幽梦忽还乡,梦的意外以及梦中情景,即对镜梳妆和泪流千行,都赋予这个梦以启示和真切的意味。这也使得他醒后愕然,失亡妻于更远。最后想到她的尸骨,沉埋在“明月夜,短松冈”,一年比一年更为荒寒,又将到哪里觅她的幽魂?
《列子》一书对梦和时间颇多思考。“黄帝”篇讲黄帝神游华胥氏之国,舟车足力所不能到的所在,唯神游可以刹那即到。“周穆王”篇讲周穆王与西极之国的化人神游天庭,居数十年而不思归,及归,穆王发现自己并未离席,且面前的酒菜都还是热的,由此自失者三月。“周穆王”篇将觉分为八征,将梦括为六侯,并称“神遇为梦,形接为事”。梦若为神遇,又何必非真?
这首《江城子》,因梦而悼亡,也终将因梦而永别。生死相隔十年,不思量,自难忘,知道她走了,但感觉她还在身边。这个忽然的梦见,反倒惊醒了他的茫然,让他从失语症中转过身来。梦中的相顾无言,唯有泪千行,是神遇的相见,更是特地而来的告别。而这一别,便是真的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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